李玉升

前幾日回老家探親時偶遇到了啞輝，他依然像多年前一樣，面部鼻子以下是濃密的胡須，遮住了嘴巴、下巴和脖子，如一團雜草般，雜草中嵌著一支煙卷，煙霧不時噴涌而出，一部分升上天空，一部分滲進他老舊的中山裝；看到我之后，他也依然是像多年前一樣，發出拉風箱般的笑聲，嘴里咕噥著一些奇怪的音節，我知道他很高興又見到了認識的人。

啞輝是個啞巴，原名叫胡亞輝。聽長輩講，啞輝小時候并不啞，只是腦子不太好使，身體倒算健康；六歲那年得了類似哮喘的病，父母叔嬸和游方郎中給他灌母豬尿、吸鍋底灰，期間穿插著幾次游方道人跳大神，最終哮喘有所緩解，但卻成了啞巴。

我已經忘記第一次見到啞輝是什么時候了，自有印象以來，就覺得啞輝是孩子頭。他實際上是跟我父親是一茬的人，他這個孩子頭實際上就是老頑童。童年時期的每個小長假或寒假暑假，我都是在老家度過的，會在幾個姑姑家各住一段時間。回老家自然就能見到啞輝，可以看啞輝摘櫻桃、做彈弓、做弓箭、做竹筒槍，可以和啞輝身邊跟很多很多的孩子們聚在一起。

那年清明節放假回家祭祖時，我見識到了啞輝爬樹摘櫻桃的本領。一群小孩圍在樹下，幾秒鐘前，啞輝還在地面，現在已然到了樹梢，當時只聽到“噌、噌”兩聲；不一會兒，啞輝像鬼一樣從旁邊的另一棵書上跳下來，胸前的竹筐里裝滿了櫻桃。孩子們因為啞輝從意料之外的地方出現而驚呼，但轉瞬又變成了歡呼，因為啞輝正在給他們分食櫻桃，自己卻一顆不留。

上初中后我就很少回老家了，有一年竹山在修水庫，水庫區的鄉鎮居民開始大移民，一部分移民到了我的老家，其中就有啞輝。老家人變多了，但外來人和土著的融合需要過程。新農村建設也在那幾年如火如荼，白墻瓷瓦聳立起來，房檐上翹如牛角，鄉間小路也成了水泥路。

十四歲那年我回老家過年，年前大姑家殺年豬，宴請親朋。我突然看到幾年沒見的啞輝在那里幫忙。他端著一大盆熱水，是殺豬時用過的，費力地把廢水潑到廢棄河道中，再把盆還回去，而后又幫忙挪桌子、擺凳子。端菜則不會允許他幫忙，快上菜的時候他站在人群外，吸了一口煙卷，手不知往哪里放，他的胡子白了一部分，臉色不是特別好，像是剛生過病。吃飯時，大姑用湯缽子打了很多菜，又捏著倆大饅頭塞給啞輝，啞輝向大姑笑了兩下，沒有推辭，也沒聽到他像以前那樣像拉風箱般的笑聲。之后，又是好多年沒再見到啞輝了。

直到我今年參加工作后，經常回家鄉，發現啞輝又頻繁出現在老家人的視野中。啞輝已經五十多歲了，但他今年有了老婆，老婆是當年移民過來的，四十多不到五十歲，美中不足的是耳朵聾了。移民耿直，容易被謊話所騙，而聾子最為好騙；啞輝是啞巴，啞巴是不會說謊話的；兩個人或許就是這樣走到了一起。啞輝消失的那幾年，其實是在扶貧干部的督促下，學習木工，學習石藝雕刻，如今自己在兩家店幫工，一家木藝店，老板是小網紅，偶爾直播帶貨，啞輝做的竹筒槍格外受青睞；一家綠松石店，啞輝主要在這里幫工，做綠松石雕刻。兩家店生意都是一陣陣的，紅火的時候格外忙，淡季則干脆給啞輝放長假。

前幾日見到啞輝的時候，正是在啞輝家門口，屋產已經翻新，白墻瓷瓦，水泥院子，二樓是大理石地板。當年啞輝是村里的困難戶，負責啞輝脫貧的扶貧干部格外感到糟心，因為一個又啞又愛玩的貧困戶實在難以開展工作。好在那位扶貧干部有毅力和膽識，終究讓啞輝順利脫貧了。啞輝招待我進屋坐，招呼妻子泡茶，而后又回臥室把本來就整齊的床褥鋪了又鋪，把本就干凈的窗臺擦了又擦，準備迎接下午扶貧干部的到來。

我看了看門外，小溪在遠處，又恢復了溪流潺潺，一群小孩正順著山路上來，看樣子是沖著啞輝來的。啞輝堂屋大桌子上擺著幾支竹筒槍，正對著門的墻上是一張巨大的毛主席像。側面墻上掛著的則是扶貧干部送給啞輝的一幅字：雄關漫道真如鐵，而今邁步從頭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