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春雷
秦丞相李斯同兒子一起因謀反罪論斬,被押出獄時,他對兒子說:“我多想和你一道,牽著黃狗,再去蔡東門追逐狡兔。今后怕是沒機會了。”我素來不喜歡李斯,多年前讀他這凄涼的遺言,覺得他總算還有點人情味,死得很有尊嚴。當然我心里也掛念那條黃狗,不知被誰吃了。黃狗肉是上品,黑狗白狗則等而下之。秦以前的中國人對狗肉情有獨鐘。齊景公的獵狗死了,想用棺材裝殮,還要祭祀,晏嬰提了意見,齊景公干脆“趣庖治狗,以會朝屬”。那時候沒有狗肉不上桌的說法,連諸侯請客也吃獵狗。
屠狗于是成了專門的職業。古書里提到屠狗的地方要比屠羊多得多,屠狗這一行造就的英雄好漢也特別多。戰國時代的刺客聶政,“家貧,客游以為狗屠”;劉邦的大將樊噲早年也以屠狗為業;另一個更著名的刺客荊軻到了燕國,所來往的,是“燕之狗屠及善筑者高漸離”。
我有過一次不成功的屠狗。我住在學校,有天中午,一頭野狗在校內轉悠,總務老張把它引到衛生間,緊拉門板夾住了狗頭,喚我打死它。我拾起一根木棍砸下去,木棍斷了,狗還在嗷嗷大叫。我又四下尋兵器,找到一根拇指粗的鋼筋,劈頭蓋腦一頓猛砸。我估計它該死上十幾回了,可是它沒死,只是癱倒在地,喘著粗氣,眼睛望著我,血從頭頂漫流下來。我把鋼筋給老張,解釋說我有暈血癥,掉頭就跑。人們說貓有九條命,狗簡直有十幾條命。我明白為什么得讓豪杰來屠狗了。
狗的美德是忠誠。漢高祖抓了蒯通,說:“你教唆淮陰侯韓信造反,朕今天要把你扔鍋里烹了。”蒯通痛快地招認干過這事,卻說:“陛下不該殺我。盜跖的狗吠堯,并非堯不仁,因為堯不是它主人。當時我眼里只有韓信,哪里知道陛下呢。”道理講得很好,高祖就放了他。關于狗護其主的故事不勝枚舉,讓人厭倦,不如一些反例有趣。狗有時也錯吠其主。《北史》說邢子才與妻子疏遠,很少同居,自道:“嘗晝入內院,為犬所吠。”《南史》記徐勉的故事,說他經常加班工作,十天半月才回家,結果家里“群犬驚吠”,徐勉嘆道:“吾憂國忘家,乃至于此,若吾亡后,亦是傳中一事。”史家果然滿足了他的心愿。
楊朱的弟弟楊布穿了白衣出門,脫了外衣,穿黑衣回來,看門狗狂吠,他氣得要揍狗。楊朱慢條斯理說:“不要打啦。如果你的白狗出去,變了黑狗回來,你不是也認不出來?”憑外表看人,狗眼不過是學了人眼。
狗當然能干比認主人更復雜的活兒,只是人們未必需要。許多人養狗的目的,只是圖一條尾巴恰到好處地搖動,收獲無限的忠誠和奉承。《呂氏春秋》說,齊國有相狗者,鄰居找他買狗來捕鼠,養了幾年,沒逮著一頭老鼠。鄰人便說:“你賣給我的狗不好,不會捕鼠。”相狗者說:“這是良狗,其志在獐鹿,不在鼠。”他教鄰人捆縛狗的后腿,從此,狗就捕鼠了。沒有誰欣賞志在獐鹿,人家只是對付耗子。狗要證明自己存在的理由,如果連主子也常常認錯,和人就沒有分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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