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來到秦巴山里有些晚,可渡口那棵樹似乎有些矜持!眼下,櫻桃花撲撲啦啦地開成云霞,垂柳也飄蕩起五線譜似的枝條,那棵樹仍然袒露著黝黑的枝干,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,樹枝上還吊著一把把黑色的小刀,晃呀晃的,難道還在等待什么?
這是一棵皂莢樹,前臨著堵河,后望著菜園嶺。我很想問問它,經歷了太多的世事滄桑,會不會記得一個瘦弱的少年?
堵河對面是竹山古城的南城門,城門外過去有南門渡口。面對這棵樹,南城門得叫一聲“祖宗”。這棵樹有500多歲高齡。它鉆出地表時,堵河對面有一座新建不久的土城,那座城重修、擴建、改建,后來被路過的張獻忠毀了。直到1797年,竹山知縣范繼昌重修縣城,才有如今的南城門。屈指算來,南城門不過200多歲,年輕著呢。從南城門過堵河,上菜園嶺,途經上庸、峪口、官渡、白河口、柳林店,這條路過去是竹山縣的南大路。它可以繼續向前,抵達重慶市巫溪縣白鹿鎮大寧鹽場,所以又稱鹽大路。500多年里,南大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,匆匆從這棵樹旁邊走過,走著走著,就走進了歷史的帷幕深處……
在水陸之要津,這棵皂莢樹站了500多年,站成了一個奇跡。堵河不是一條太溫順的河流,它的俗名叫“陡河”,從峽谷間匯集而來,向峽谷間奔流而去,水澇成災時,水位就陡然高起來。很多次,洪水嗚咽著漫進南關街,挨家挨戶地拜訪,然后優哉游哉地揚長而去。洪水也曾撲到皂莢樹腳下,盤桓一陣子,終究沒有帶走這棵樹。南大路上人來人往,這棵樹幼年時沒人削它做拐棍兒,長高后沒人砍它做柴禾,成年后人們大概舍不得砍掉它了。且不說皂莢是一味中藥,就是用來做肥皂也好啊。把皂莢煮了,切碎,搗爛,捏捏揉揉就成了肥皂。想來河邊浣婦都會喜歡這棵樹,待到皂莢成熟,采回去保存起來,以備不時之需。至于炎炎夏日,北渡之客一定會在樹下披些濃蔭,等著渡船。待到夜幕降落,船上的老太公,就將船系于大樹,身棲于船艙,沐巴山之風,枕堵河之波,聽蟬鳴魚躍,夢黃粱南柯,多么逍遙快活!
皂莢樹不會介意船太公的冒犯,撓癢癢而已。500多年里它經歷了太多的風云變幻。尤其近一百年來,它看見中國人民解放軍沖進竹山城,看見竹山城迅速地膨脹,前后左右都矗立起高樓,看見附近架起好幾座橋,南城門外再沒有了渡船,兩岸的河堤修成了寬闊的大路。夜幕里,河面上漂流著七彩的霓虹,整條河都嫵媚起來……皂莢樹,被城市溫柔地圍護著,被人們當作老人供養在城市中央,甚至成了城市的地標。它枝繁葉茂時遮天蔽日,葉落之后盤虬臥龍。它的枝干保留著風的形狀,有些枝條即使彎曲著,也努力向前伸出,似乎在展示虬勁的肌肉,無數的小枝如鐵線,挺立著,遠望蓬松如云,令人想見它青綠時的蒼翠欲滴。
我自然景仰著這棵樹,但它恐怕不記得我。人生如逆旅,樹木或長生。它身邊的匆匆過客太多了,遑論我這個曾經瘦弱的少年。
我老家在上庸,幾十年前的暑假里,我也曾在南門渡口的堵河里玩水、淘蝦。渡口下有大片柔軟的沙灘,河水清淺時,從沙灘上就能淌到對岸。沙灘里有許多的小蝦,用竹筐在水里淘一筐沙子,能淘出許多蝦來。蝦很小,銀白色的身軀,長長的須,用油輕炸一下就略帶金黃色,可以一勺一勺地舀著吃,香得很,還略有一點兒嚼頭。
初中畢業后我考取了城里的師范學姣。上庸至縣城約15公里路,那時的交通太不發達,我常常開動11號車從古南大路往返其間,也曾在這棵皂莢樹下等候渡船。去年秋季,因為工作單位變動的緣故,家在老城的我必須跨過堵河去上班。皂莢樹下早就沒有渡船了,一座人行鐵橋架在它的身邊,我來來去去都會看到這棵樹,每次看到都行注目之禮。
我確信它在等待。經過了500多次的春來春去,它早已洞悉了春天的秘密。世界這么大,變化這么快,世道這么美,慢慢品味之后,才好把這個春天寫進年輪。讓那些急性子的花木妖嬈一陣子吧,等春天深濃一些,它再傲然升起亭亭華蓋,開啟新的旅程。
(作者單位:縣檔案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