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年的父親一副瘦骨嶙峋,弱不禁風的樣子。很難從他身上找到身板壯實,肌肉飽滿的鹽客的影子。很難想象他瘦弱的肩膀是怎樣支撐起那段艱難的日子,并養育了一家老小。
老吳家是大寧河邊的土著。據說我的太祖父是一位鹽商。生意做得不錯,一生都東奔西跑,一生都在向人間加鹽。他充滿鹽的生活,一定有許多苦澀的細節。沒有一個鹽商比他更懂得苦多樂少的生活道理。大寧場的井鹽經由他的手,千家萬戶的碗里都嘗道了大寧場鹽的滋味。靠著太祖父的打拼,積累的資產,家族中曾有了一段興旺的日子。擁有了大寧場的鹽灶和檀木樹坪的煤窯。但我們三房卻徹底沒落了。解放前夕,爺爺吳杏村終于淪落為一個私塾先生,靠課館度日。四十八歲因一場傷寒撇下孤兒寡母死于一個叫湯家壩的地方。解放后,大房的大伯和二伯因巨大的家產而被劃為資本家,被專政了半生。回憶家族中的這段歷史,我不知是喜是悲。或許因該感謝那位敗家的先人。
爺爺的猝然病逝,讓家庭的重擔落到了伯父吳燕青的頭上。生性頑劣的伯父,自不會老實安生。經過幾年的闖蕩,終于當起了土匪,干起了殺人綁票的勾當。家里除了能時常得到捎回的錢物,再也見不到他的人影。奶奶不甘心失去兒子,攜帶年幼的姑姑和十六歲的父親到湖北去尋找伯父。但最終未能找回。在與仇家的一次打斗中,伯父送掉了性命。奶奶欲哭無淚,一家人流落湖北,生活無著。也許就在那一刻,父親明白了自己的責任。看著年邁的母親和幼小的妹妹,父親義無反顧地加入鹽客的行列,踏上了那條古鹽道。
一個秋天或者是開春的早上,雞剛叫頭遍,奶奶在請求了先人的保佑之后,為年幼的兒子整理好背簍、打杵、口糧,還有新繡的厚實的墊肩,在晨光微曦中,看著年幼的兒子上路,不禁淚流滿面。我不知道最初的重荷是如何壓上父親稚嫩的脊梁,粗糲的篾系是如何勒進他瘦弱的雙肩,他的靈魂經過怎樣的掙扎和嘯叫。父親就這樣成了一個鹽客。從四川大寧場、白鹿鎮背回鹽巴,從湖北背去藥材、生漆、桐油等。從馬門子出發,沿途經過老莊子、干溝子、羊角洞、爛泥糊、高坎子、徐家壩,到檀木坪。二百四十多里的羊腸小道,不斷爬坡上嶺,過溝淌河。懸崖峭壁,深山峽谷,人煙稀少,除了老林中的虎嘯猿啼、蟲鳴鳥叫,只有鹽客們如牛的喘息和打杵的撞擊聲。那真是對人的意志力和耐力最殘酷的考驗。天地本是兩扇磨,人在中間慢慢磨。肩挑背馱的日子,讓父親嘗到了鹽的苦澀和生活的艱難。他用他的血汗供養了年邁的老母和年幼的妹妹,也磨煉著一個十八歲少年的心性。
晚年的父親常向我們講起他當鹽客的日子,讓我們明白了生活的艱辛與不易。我也常走那條古鹽道,感受著曾經淋濕過父親的雨水,曾經扎破過父親手指的荊棘。感受一切時間留下的碎片。我說我是鹽客的后人。在人海里我渺小勤苦地奔忙。這是父親植入我血脈里的氣質。
晚風中,父親汗流滿面地走來,在時間深處漸行漸遠。(吳明斌)
